她的童年都是在求医或拜菩萨的路上度过的。她九磨十难，终于活了下来。她在一次大病昏迷中醒来，对母亲说：“我最崇拜的是作家，长大后我想嫁个作家。”

 

　　“妹子，我们不想那远，我们先把身体养好！”母亲劝她。

 

　　“嫁不到，我就自己当作家！”

 

　　母亲吓出了一身冷汗。母亲知道作家是个神圣的职业，也是一个劳命的职业，只好听不好做。母亲害怕自己40多岁养下的这棵“秋苗苗”会早早地落在别人打的流言上。

 

　　“我们不嫁作家也不做作家，作家没什么好。”母亲说。

 

　　“作家好伟大！我就是要当作家！”

 

　　母亲知道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团肉，和自己一个血性，不敢多劝了。

 

　　她成了山里人热嘲冷讽的目标：“她妈能把她带活，就是万幸了，还蛤蟆想吃天鹅肉要当作家！”

 

　　她哭得好伤心，常常在梦中惊醒。

 

　　母亲告诫她：“你虽是女孩，但做任何事都得像男子汉一样有主见，认准了，就干到底。还有，你是山里人，要有蕨劲，能屈能伸！你有山的执着和大气，你有山的朴实和善良，别人就不会瞧不起你！”

 

　　她把母亲的告诫写在日记里，铭记在心上。

 

　　父亲是父权主义的极品。父亲固执地认为山里妹子爱好文学，是异想天开，太不实际，会嫁不出去。她常常因为看书而误了家务和农活而被父亲打得青红紫绿。17岁那年，父亲花了血本，给她买了三线机和缝纫机，让她学缝纫，掌握一门手艺后好嫁个婆家。而她则自作主张，将缝纫机和三线机卖了，买回了好几箱文学书籍。她将书搬回家的那刻，父亲才知道这个叛逆的女儿做了些什么。从此，父亲不给他一分钱零花钱。

 

　　为了挣钱买文学书，她跟着大婶大伯一起去挖山货卖野菜，和大男人一样去上山砍树下塘挑泥。她还到乡政府茶场做过采茶女，那是一个按量记酬的活，活不累，却是一般姑娘们不愿干的。因为，那翠绿茶叶中的鲜汁，粘到手上，就变成了褐色，且越洗越黑，几月半年不褪色。最嫩的手，经过一个春季茶汁的粘染，看上去，就是个大妈的手了。她不在乎自己的手变成大妈的手，因为这双大妈一样的手，能躲过父亲的打骂，能帮她变回很多自己喜欢看的杂志和书，能给她带来自尊和自信，能让她在迷途中看到指路灯，能在黑夜感受到星星月亮的存在，即使在寒风里，她心中也是春意浓浓百花盛开。

 

　　二

 

　　得知自己家乡有个做文学梦的山女，时任岳阳市文联主席的张步真，亲自给她写了一封信，鼓励她困难再大也要克服、也要坚持下去，同时破例要她去岳阳市文联文学讲学班当“编外生”。正是农忙季节，父亲不肯她去。韶山村副书记的毛雨时，得知情况后，撑她的腰：“去，一定去，你父亲的思想工作我去做，你去学习的费用由村上报销。”其实，那时韶山村集体经济很差，毛雨时当时也没有财务审批权，他是自己出钱支持她去学习。后来她去谢毛雨时书记时，他居然已不记得此事了，只说了一句：“你能活下来，就很不易了，你想当作家，那可是有出息的事，韶山冲，我们毛家还没哪个女孩敢这么想。”

 

　　眼看着她就到了要嫁人的年龄，父亲急着、催着。但她仍做着文学梦，不想早嫁人。于是，时任湘潭市文联主席、市作协主席的杨振文、市作协副主席谷静亲自跑到韶山冲那个翠绿的山坳，和她父亲谈改革开放将给农村带来的新变化新发展，谈人们物质生活保障后，对精神生活、尤其对文学的需求。并苦口婆心地劝导她父亲，不要把妹子早嫁人家，要理解和支持妹子爱好文学；说山里妹子更要看书，才知天下大，才会有出息；说山里妹子有文学梦很难得，她这一辈子会因为有这个梦而充满激情、感到幸福。主席还有意在父亲的面前夸奖了她有基础有悟性和有山的秉性。主席的晓之以理，动之以情，终于感动了平素只要谁提起女儿爱好文学就火冒三丈的父亲。没一点文学细胞的父亲，竟然在两位主席面前，表了一段纯文学语言的态：“您们作家就像一盏灯呢，您们一来，我心里就亮堂多了。按您们说的文学真能让我妹子这一辈子开心的话呀？那我听您们的，保证不再打她，也不再逼她早嫁人，就让她去做这个梦。”

 

　　她终于可以不要躲到山里、躲到草堆里去看书了，她终于不担心哪天突然来一辆什么破车，把她拖到一户人家，她就得是那户人家的女人了，她终于可以去参加文学讲习班和笔会了。

 

　　1984年夏，省文联通知她去南岳磨镜台参加笔会。到南岳报到后，她发现除她以外，全是大牌名家：康濯、莫应丰、古华、金振林、刘勇、李元洛、叶蔚林……面对这批她敬仰的作家，面对磨镜台宾馆那贵得吓人的房间，整整15天，她天天吃不香，夜夜睡不好，她一篇作品也没写出来，愧疚得哭了。湖南省文联领导，没有批评她半句，还一个劲的安慰鼓劲她：说你能从山里出来学习就是收获，就是胜利，并鼓励她要继续坚持下去。笔会结束时，正巧省作协又有一个笔会在南岳祝融峰举办，省文联领导又用车将她送上祝融峰电视塔宾馆，并交代省作协的同志：“要好好照顾这个山里妹子，她不一定要交作品，主要是想让她来学习开眼界，她是一个怀文学梦的山女。”

 

　　1984年8月，她被时任湘潭市文联点名去参加“报告文学单车采访团”，对湘潭市农村冒尖的种、养、加工“万元户”进行系列跟踪采访。从没骑过单车的她，回家求着二姐将一辆作嫁妆的永久牌单车借她。当夜，她学骑车到半夜，第二天就随团出发。半个月里，风尘仆仆采访数千里，一路惊心动魄，几次险些落入汽车轮下。在韶山银田，她连人带车掉进渡槽，几名队员为救落水的她，差点被急流冲进了涵洞。这次刻苦铭心的经历，敢死队员们的那种吃苦耐劳、知难而上、团结奋进的精神，成为她终身跋涉的思想脊梁和能穿越她生命全程的灵魂！

 

　　三

 

　　她终于因为发表些小说、散文，作为自学成才青年被破格录用为国家干部。1985年底，一个大个子领导千辛万苦地一路问来，找到了她家。陌生领导的到来，打破了这个小山坳的平静。带着儿女小心过日子的母亲心神不安、诚惶诚恐地接待着。母亲赶在她没动笔填表格前，将她扯进屋里，细声而威严地盘问道：“你在外没乱来不？”

 

　　“没有。”

 

　　“没犯错不？”

 

　　“没有。”

 

　　“没乱来没犯错，那为什么有陌生男人找你，还要你填那么多表格？不会逮捕你不？”

 

　　她扑哧一声就笑出眼泪来了，继而又抱着母亲大哭起来。这个虽然翠绿、却无名无彩的山坳，是个平日连生产队长也不愿来的地方，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领导光顾呢？这确实吓着了母亲。直到她到韶山市委机关上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班了，母亲还不相信这会是真的。“怎么会呢，我家连生产队长下面的干部也没有一个，这么好的事怎么会轮到我们家呢？就因为她写的那些东西？就因为她会做文学梦？”

 

　　她也终于嫁出去了，这给了母亲最大的安慰。她不嫁出去，母亲就觉得自己的使命没完成，就茶不思饭不想。那是刚录干不久，她没谈过爱，爱的开始是不加粉饰的原生态对白：“我本想嫁个作家，嫁不到也来不及了。我爱好文学，别人都以为我是在做梦，你能理解就成，你不能接受就拿倒。” 没想到，那个高高大大，戴眼镜的不懂文学、只懂经济的家伙，就是喜欢她的原生态，就是喜欢她有文学梦。之后，直到今天，20多年过去了，他还一直把她当宝贝女儿般的娇着和照顾着。他说：“你这个山女，天生就应该是在原生态的文学梦里养着才能活的。”

 

　　是呀，她是个做着文学梦用文学滋养自己的女人。因为有文学梦，她坚强地活了下来；因为有文学梦，她走出了山，走进了城，嫁了一个不是作家却值得她嫁的男人，为他生了一个仅次于吉尼斯纪录的儿子。她又通过多岗锻炼和不断的学习，成长为一名地级市的文联和作协负责人。而今，文学的营养，文学的力量仍在进一步地改变着她、完善着她，并丰富着她的精神世界。文学给予她身处烦躁世界之外的温暖与安静。她将用心地去观察生活，感悟社会，品味人间的真情，她将用文学传承世间的真善美。

 

　　她是幸运的，她更是幸福的。她感恩文学，她仍然继续着她的文学梦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