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斤1949年生,生下来有9.1斤重,父母当时给他取过解放也取过建国,但取解放、建国名的人太多,父母合计,能生出这么壮实崽的还没听说过,就取名九斤,不会有同名的了。九斤姓毛,在韶山冲这个姓是大姓,但和数字名一块就是毛九斤,听起来好别扭,显得人都不实在了。后来,别人干脆省了姓,直叫他九斤。
九斤家不发人,多代单传。九斤又是遭孽人,生下来那大,成人后却不到一米七,瘦小瘦小的,是个“三等残废”,三十五岁上才有了女人,可女人只给他做了三年老婆,就嫌他没个子没票子,跟着一个卖布匹的跑了。从此,九斤牵扯着一个才爬着走的女儿过日。
邻居都劝九斤把女儿送人,自己再想办法找个老婆,生个男丁养老,要不,你条件不好,还拖过尾巴,谁会来,来了还不又会跑了。九斤把唾沫喷了邻居一脸:“我九斤家人丁不旺,你们还教我去造这个绝子绝孙的孽!呸!”
邻居赶紧解释是为他好,真的是一片苦心,九斤才将气消下来,说:“这娃儿从小没娘,,命苦,我哪忍心送人。我好些养她,幸许也能顶个崽用。”
没娘女可怜,九斤喜欢骂喜欢打,但九斤心里着实疼着女儿,也什么都管着女儿,好吃的好穿的,女儿从小到大不比有娘的娃儿差。女儿十分听话,九斤说什么,女儿必听必从,九斤以此为荣,到处炫耀。
女儿长到二十岁,忽然不听九斤管了。
腊月里,好些人家门楣上贴着红“喜”字,三十那天的年饭上,九斤对女儿开口说:“爹托人帮你找了户人家。”
女儿摇着头告诉九斤,说这事不能听爹的,自己相中了四十里外一个做猪种生意的小伙子。
九斤惊怒了:“小伙子不学正业,你嫁他?发癫啦!”
“他人聪明、勤劳。”
“聪明勤劳?聪明勤劳年纪轻轻会去牵种猪?你长脑子没?”
“爹是嫌他牵种猪丢爹的脸了…”
“混帐畜生!”九斤来火了,操着手中的水烟筒就是一下敲过去。
打了女儿,疼了九斤。女儿头上起了一个大血包,躺在床上哭肿了眼,九斤只好将补脑汁、蜂乳送到床头前,女儿不吃,几天内瘦了一身肉,九斤在堂屋里急得只蹬脚,口里却冲着里屋吼:“只要你跟着他,我就当没养你这个孽种!”。
女儿还是跟牵种猪的走了。年青人胆子大,偷偷扯了结婚证,来不及办酒席,女儿腰身滚圆滚圆了。
九斤气个半死,关起门来喝闷酒、在家跳起来骂,还拿着水烟筒追着打,将女儿赶出了门:“你这个孽种!跟你那死不尽的娘一个样!你要是敢带着野种回来,老子打断你一条腿!”
从此,九斤一个人过。他每天劳作以后,就是叼着个水烟袋,坐在门槛上看天色,猜明天落雨天晴。来了人,他就骂他的女儿跟她那个死不尽的娘一个样,要她敢回来,就要打断她一条腿。
其实女儿嫁的是个有目光有思想的女婿。女婿首先用牵种猪赚来的3万钱,购进了两头美国优良种猪。然后又在自家办起了良种猪场。没几年,他就成了远近闻名的、市科技局授了牌的科技示范户。
几年后,九斤的身体日渐日衰。有人劝九斤:“世上的事忙不尽的,干脆到女儿家享清福去算啦。”
九斤听这话就不顺耳:“你莫提那孽种,只要她敢回来,老子就要打断她的腿!去她那家——呸!”
六十岁上,村上给九斤吃了“五保”,责任田由他人作,粮食送到家,村上按月发最低生活费。无事可做,闲得不自在,还要吃村上的冤枉,要大家供养,九斤越想越心酸。
有一天,女儿一家大小回来探父亲。九斤仍好大的火,横拿着水烟筒,骂骂咧咧追着要打断女儿的腿,外孙好机灵,跳过来抱着外公的腿喊:“外公莫打爸爸妈妈,爸爸妈妈好挂念外公,要打就打我,爸爸妈妈还说要我跟您姓呢…”九斤举起的水烟筒,终于放了下来。
“爹,我们接你去住。”女儿说。
“村上给我养老。”
“养崽女应当供养孝敬老人,我们是诚心的。”
“我没那福分!”九斤没跟女儿走。
春日里,潮湿重,没几天,九斤得了伤寒不能动弹、住进了医院。女儿女婿日夜照护着,端屎接尿的,还一声爹出一声爹进的。邻床病人好羡慕,冲着九斤夸女婿:“你就眼力好,选个好郎崽。”九斤没有回话。
出院那天,女儿小俩口没跟九斤商量,就开着小车将他接到自己家,让他住在北面一间朝南通风的楼房里。
从此,他们一家人过日子。
在女儿家,邻居都只知道九斤是科技示范户的户主的岳父,九斤家的情况邻居都不知道,也无人问,大家都十分尊重他。九斤的身体也日渐日好起来了。女儿为了让爹安心住下来,还跟他达成了一个口头协议:爹每天给女儿女婿报第二天的天气;天晴日,爹量力而行要帮女儿家看管菜园,女儿每月发爹680元工资。这一招把九斤一下变了一个人似的,从此,九斤每天守在女儿的菜园里,他不再骂女儿了,更不提“要打断她一条腿”的事了。
闲时,九斤还是原样子,抱着水烟筒,看天色,猜明天落雨天晴,也说女儿家的楼房没自家的土砖屋好住,连个门槛也没有,算什么屋。
有韶山冲的熟人偶尔来看他,说他养女没白养,比养个崽还强。这时,九斤从头到脚都会溢满成就感,他的大眼睛也会变成一条缝,缝里会发出闪亮的光。熟人就逗着九斤:你以前不还说要“打断她一条腿的?”九斤就会哈哈的笑,敲几下水烟筒,自我解嘲的:她长大了,想打她我追得上不?然后,九斤有点自言自语的:这世界转的太快了,我老了,就像这水烟筒了,要淘汰了,不服他们年轻的还不行了!